七日记忆
作者:妙红 时间:2008/5/22 9:23:45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566
两双手撑不起倒下的学校
杨军是都江堰市公安局的一位刑警,午饭吃过,他和战友一起开车去聚源镇,带一名疑犯指认现场。聚源距离都江堰市区很近,只有8公里的路程,从都江堰市区经成灌高速公路到聚源,不过几分钟的车程,因为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案件,坐在副驾座上的杨军悠哉游哉地靠在座椅上。
警车从聚源收费站下了高速,杨军突然感觉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抓着扶手问同伴:“前胎炸了?”没有等同伴回答,杨军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现了严重偏差,他惊愕地看见,前面的公路像波浪一样朝他扑来,地下发出低沉而巨大的轰鸣,远处的房屋发出骨折一般的巨响,顷刻间倒下,扬起浓浓的尘土,窜向天空。
十几秒钟之后,大地开始喘息,抖动稍许减弱,慢慢进入短暂的平息。杨军和同伴将警车开到镇子边上,他发现倒塌的那座楼房正是镇上的中学,废墟上有一些身影在四散奔走,冒着尘烟的废墟里发出惊恐万状的呼救声。
聚源镇是杨贵妃的故乡,镇内有建于唐代的川西四大名刹的迎祥古寺遗址,古刹早已不复存在,寺边有占地一亩多地的一个水池,传说杨贵妃幼时曾在此游玩,不慎跌入水中,当地人便将迎祥寺遗址叫做“落妃池”。都江堰最早建制县名叫做导江县,其县治就设在聚源,而聚源一名的得来正是因为当时镇上设有学舍叫做“聚源义学”,显然,这是一个儒风甚浓古风悠远的地方。
此时,杨军可能忘却了自己的刑警职责,但是他没有忘记自己人民警察的身份,他和同伴不顾一切地奔向倒塌的校舍,不顾阵阵袭来的余震,用手从废墟里挖掘幸存的师生。
“我们可能抬出来七八十个人。”杨军后来对我说,但他说,他根本不清楚他抬出的人,多少人活着,多少人已经失去生命。杨军和他的战友可能是最先赶到现场的警察,但不幸的是他们仅仅是路过,他们的两双肉掌,再怎么坚强,都撑不起倒下的聚源中学。
“很快,很多人来到了学校,都是来寻找娃娃的家长。”我再见到杨军的时候已经是5月14日,回首这悲惨一幕,他的眼眶依然泛着泪光,“救援人员还没有赶到,地震过去才十几分钟,一对夫妇冲到废墟前,我猜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孩子平常教室和座位的位置,夫妇两个人,竟一下子就将一块预制板抬起来。”
抬起预制板的夫妇是幸运的,他们的孩子还活着,这个孩子是幸运的,他拥有着因爱而生出神力的父母,但这个孩子的身上还压着其他三个同学,他们一去不复返了。急救、消防人员很快就赶到了,一个个未知生死的躯体从里面抬了出来。晚上开始下雨,救援工作还在艰难而坚决地进行着,却有鞭炮声不时响起——这是当地的民俗,用凄厉而刺耳的鞭炮声,送别亲人。
我一直“忘记”问杨军,地震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立刻返回都江堰,那里还有他的亲人、朋友,一样在承受地震的摧残。其实,假如我问了这个问题,我一定是极其愚蠢的。
把儿女弟妹赶快带出险境
张林海与所有成都人一样,他不知道汶川怎样了,不知道北川怎样了,不知道都江堰怎样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之后,还恐惧在昨天的“灾难大片”之中。张林海给我发来手机短信,说头一天晚上在汽车里囫囵了一觉,想找一家抗震设防级别较高的酒店休息一下,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
开车经过一家加油站,张林海发现自己的汽车也没有油了。他将汽车开进了加油站,前面已经排了37辆车,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想给汽车加满油,好让心里踏实一些。但收音机里传来的消息让张林海坐不住了,都江堰的四川工商职业技术学院校舍垮塌,10多名学生遇难,幸存的师生们困在里面,已经在风雨里苦苦支撑了一个晚上……
张林海曾经是成都五牛足球队的主教练,现在在一家外资保险公司担任成都分公司的总经理。他对我说他其实心里很害怕,从绿洲大厦22楼逃下来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重生了,现在他才知道,还有太多的人逗留在死神身边。他调转车头,径直朝都江堰驶去。
他说他在工商职业学院一直交织在伤痛与感动之中,在他到达之前,已经有几十辆私家车停在了狼藉的校园里,许多车就停在已经倒塌了一半的学生宿舍下面。可能是奥迪车主,也可能是奥拓车主,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相同的救助者身份,每辆车都是师生们逃生的诺亚方舟。
校长和老师们一直在千恩万谢着,但他们没有上车的意思,“必须等最后一个同学离开学校,我们才能离开。”校长噙着眼泪,尽量不让它流出来,他还要等消防队赶来,倒塌的校舍里还有他的责任。张林海被震撼了,这一天,他在成灌路上往返了三趟,带出13名学生,“这个时候,我就觉得他们好像是我的儿女弟妹,我要赶快将他们带出险境。”张林海说。
到了成都,张林海给每一个学生50元钱,让他们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或者能买一张回家的车票,“50元钱不多,”他后来给我说,“我只想让他们感到一点温暖,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说到这里,张林海憨厚地笑了:“我也是有回报的,因为我也感到很温暖。”他拿出手机,翻出一个受助学生回家后发给他的短信息:“张叔叔:我是那天您接到成都其中之一的女娃,我到遂宁家里了,真的太谢谢,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您!谢谢您,要不是你们这些好心人的帮忙,我们也不会这么快脱离危险,真的谢谢您!”
这一天,都江堰市委常委陈杨杰面对电视镜头,难掩热泪——一千多辆成都城区的出租车,空驶到了都江堰,他们是我们那一天晚上抢运伤员的主力军。
对头对头,我们是自愿的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若在平常,闲适的成都人又将挤满河边、郊外,享受蜀地里难得的阳光。现在,顶在头上的太阳,让人们变得愈加焦虑,广播里面说,晴好天气会加快救援的速度,但是人们心里都清楚,被雨水浸泡了两天的灾区,更有可能在这样的晴天,催生疫情。
将父母安顿在郊外朋友家后,我决定去都江堰。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清楚假如我现在还在成都市区内寻找什么避难处所,我将受到谴责,来自心灵深处的谴责。西南建筑设计院的文健是我的朋友,他已经待岗多年,他说他向母亲交待一下,随我一起去。
文健母亲开了一家小超市,在火车北站,他给他母亲去了一个电话,只交待了两件事,“这段时间,超市里的商品一定不能涨价,还有,一定要保证货源和质量。”文健母亲在电话里大怒:“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把你妈看成什么人了,我都捐了几千块钱的商品了!”我们将汽车后座和后备厢都装满了矿泉水和饼干,文健争着把钱付了。
都江堰满目疮痍,这座历史名城的大部分建筑都受到了重创,建设部门检查了400多幢楼房,有300多幢已经无法使用,都江堰变成一座巨大的难民营,倾城的人都流离在大街上。
有一辆面包车在给灾民们送饭,不很丰盛,但也有稀饭、馒头和蔬菜。我以为是志愿者,可送饭的大娘反问我,什么是志愿者?没等我解释,大娘连声说:“对头,对头,我们是自愿的。”原来这是都江堰近郊的农民,他们也受灾了,相比之下,他们要比城区内的居民幸运一些,还能架起炉灶,煮上一些饭菜。
我眼睛有些潮湿,大娘却说:“这算啥子哦,你听到没有嘛,昨天下午在河边上,有个房子挖出来一个女的,死都死了,怀兜里还抱着一个娃娃在喂奶!娃娃活起的。”
把她和她的书包一起抱回家
与《成都晚报》的几名记者,准备从绵阳市平武县绕道九寨、松潘进入汶川,可是车到平武县南坝镇,被一条断桥阻挡了去路。下午2时,烈日当头,南坝中心小学前十米处,“学生出入,车辆慢行”的警示标语异常醒目。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幢四层楼高的教学楼坍塌、只剩下不到三米的废墟,在地面之上。
来自唐山、重庆等地的数十名消防官兵正加紧地开展救援工作,“找到一个。”消防战士们喊了起来,但他们捧出的是一具遗体,由于连日曝晒,高度腐烂,完全无从辨认,缩成小小的一团,纤弱的手指上还勾着一个橙红色的书包。
一直在边上紧张地看着救援官兵的南坝中心小学语文教师黄玉,猛然冲了过去,直觉告诉她,这是女儿任施雨的书包。她蹲了下去,先是将书包捂于胸前,又放下。匆匆拉开书包拉链,掏出课本和作业本,急切翻看书本上的名字:任施雨!她将书本扔在一边,再翻,还是“任施雨”,再扔;直到第三次看到同样熟悉同样亲切同样刺眼的孩子的名字,她才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的儿啊!”
片刻过后,黄玉才神经质地将课本、作业本和书包一并捂进胸,死死抓住,踉跄走开,蜷缩在墙角。突然,她又将书本扔在地上,瘫倒在墙角。
南坝中心小学坍塌的两幢教学楼前,已摆放了红红绿绿数十个书包。黄玉的女儿任施雨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在南坝中心小学上二年级。地震发生时,黄玉为了疏散自己班上的学生,而无法顾及自己在同校念书的女儿。“她在这里已经等了4天了。”旁边的老师说。
在教学楼对面的一棵小树下,郑元会和她的姐姐们也等了4天。到现在还没找到女儿郑徽的遗体,她的泪早已被烈日风干了。“我现在只想,把她和她的书包一起抱回家。”郑元会幽幽地说。
僧人救援队只能仰天长叹
在涪江边上的汽车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支特殊的救援队从我们身边经过,急匆匆地朝南坝镇赶去,这支救援队的领队叫做释延琳。
释延琳是嵩山少林寺的监院,他率领的由11名僧人组成的少林药局救援队,从河南嵩山出发昼夜兼程。释延琳介绍,这支特殊的救援队14日从少林寺出发,先到西安兴善寺购买救护车及药品,再星夜兼程赶往四川,沿途开展救援行动。少林救援队选自寺内医科大学学历的僧人或民间知名的中医,用释延琳的话来说,这些僧众,即有专业的医疗经验,又具有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
少林僧众16日抵达了平武县南坝镇,南坝镇70%的房屋倒塌,剩下的也全都摇摇欲坠,而有着800多学生的南坝中心小学,只有200余人生还。但是,令人扼腕的是,这支僧人救援队在南坝中心小学的废墟前,面对埋葬在地下的数百亡灵,他们同样束手无策。由于从江油往南坝的涪江桥断了,只有一艘一次仅能乘坐15人的渡船,运送着进山的部队和逃难的灾民,挖掘机等重型机械全部受阻,少林救援队刚在西安购置的救护车也无法开进来。
现场指挥的绵阳市副市长邱明君非常痛心地说,救援的解放军和武警已经开进了南坝,但正是涪江河将重型机械阻隔在河对岸,导致灾民得不到更有效的救助。在南坝中心小学,只有一辆挖掘机正在协助消防官兵救援受困者,但这是全镇唯一的挖掘机。这是当地一位老百姓自己的挖掘机,地震发生后,它也被淹没在一片废墟中,看到救援部队的机械无法近来,村民们将其挖出,稍经修理,投入救援。
僧人们仰天长叹,但他们甚至没有去打扰那些伤心欲绝的母亲,只是默默地收拾起急救箱。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到处散落的书包拢到一块,合掌为这些书包的小主人,诵经超度。与记者们一起离开南坝时,这群僧人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在那片沉重的废墟面前,纵然他们拥有高超的医术,纵然他们满怀慈悲济世的佛教精神,他们依然无能为力。
养到20岁的孩子 说没就没了……
成都城区内,响了多日的救护车警笛声,突然变得少了起来,很稀少,甚至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灾难已经过去,在医院工作的姐姐告诉我,灾区的生还者越来越少了。
按捺不住,又驱车朝都江堰开去,上午还听说,有生还者从废墟中被发现,尽管过去了140多个小时。开往都江堰的车辆比往日少了一些,沿途崇义、聚源几个镇子看上去也很安宁,但我不想再深入到镇子里面去了。
却在都江堰街上遇见了水务局的老陈,不得不问一下全家是否安好。老陈的脸上很平静,我以为没事,他却缓慢地说:“儿子没了!”我大惊,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安慰他,这时我才知道他脸上的平静完全是一种麻木,或心死。
老陈夫妻两个都从5月12日那场大劫难中逃了出来,但他却联系不上自己的儿子。孩子大了,很调皮,几天不回家也是常事,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们一直拨打儿子的手机,拨不通。
5月13日晚上,他突然接到从深圳打来的孩子姑姑的电话,告诉他儿子在一家倒塌的网吧里发现了,是一具遗体。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已经找了孩子一天一夜,怎么可能从深圳传来儿子罹难的噩耗!孩子姑姑的解释让他一下子崩溃了,救援的消防官兵在孩子遗体上发现了一部手机,从手机通讯簿上调出电话,一个一个挨着打。可是,本地电话一个都打不通,竟然拨通了远在深圳的孩子姑姑的电话……老陈赶到网吧的废墟前,儿子静静躺在地上,身上蒙着白布。
“兄弟呀,都养到20岁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老陈最后说这句话时,我才看清楚,他眼睛深处隐隐闪动的泪光。
深夜从都江堰回来的路上,收到短信:5月19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
隧道口那个咳嗽的身影
第六天了。
坐在椅子上,还是总觉得椅子在摇晃。自己碰了一下水杯,水面微微涟漪,也不由得抬眼看一看吊灯,这是震后综合征。不过,从灾区回来后,并不惧怕余震了,成都人是幸运的,成都人是幸福的,震波在都江堰拐了一个弯,没有钻进这片疏松的冲积平原,却让更为遥远的彭州、什邡、绵竹、北川和青川的同胞们受难了。
成都人还是惊魂未定,搬回家的帐篷,又搬到街上来了。前一天发生三次余震,震中分别转移到了理县、青川,17日又在江油等地发生余震,地震像一个幽灵般窜动着。更多的成都人似乎并不惧怕,越来越多的志愿者朝灾区走去,尽管政府在呼吁“献爱心,不添乱”,他们就将赈灾物资放在高速公路口,让救灾的队伍带进去。记者们也没有“口子”了,在成都的新闻记者现在统统都是“抗震记者”。
编辑来电,希望关注一下晚上长沙金德与成都谢菲联的比赛,我说我根本没有心情坐在电视机前看一场足球转播。
我身边所有的体育记者,几乎都进山了,《成都晚报》的李征去了平武,《天府早报》的李道远去了汶川,很艰难地绕道马尔康进去的。老同事张心去了震中映秀,他也是从理县绕道进去的,回来后,又打算从紫坪铺钻进,没有成功。《成都商报》的张龙天去了虹口,《足球》的吴策力去了都江堰,《成都日报》的胡瑞凯去了北川,上游的茶坪海子水位上升,有崩塌的危险,当地已经发出洪水预警,开始疏散受灾群众,胡瑞凯回我短信时说,他还没有打算撤离。
从江油通往平武的路上,汽车已经无法前进了,李征和他的同事弃车前进。他说,在穿越一个长长的隧道时,同行的人们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得让心脏也觉得受到了撞击。走出隧道后,大家长舒了一口气,却看见前面道路上有一个交警,路边垮塌的巨石上是他孤独的身影,挥舞双手指挥着车辆——隧道那一边的车辆只能开到洞口,放下撤出来的灾民后,再折返回去。汽车扬起冲天的尘土,李征发现这位交警连口罩都没有戴一个,剧烈咳嗽着。“你用我的口罩吧,如果你不嫌弃我戴过的。”李征摘下口罩,递给交警。
从灾区回来的人都说,在成都,再也不怕余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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