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访谈:文学为人类提供人性基础

作者:佚名  时间:2007/11/22 8:52:17  来源:会员转发  人气:1209

  曹文轩:那么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泰戈尔、海明威、屠格涅夫、鲁迅、沈丛文、川端康成,一代一代优秀的文学家,用他们格调高贵的文字将我们的人生变成了情调人生。这个情调人生是哪里来的,其中我想最主要的就是文学艺术给我们的,情调改变了人性,使人性在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提高。情调大概是属于审美范畴,我愿意将情调看成是一个美学概念,情调是一个美学概念。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美和美感的问题。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思想还有审美,作为完美的人性,这两者是同等重要的。但是此时此刻,在当下的中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形成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语境,谁讲美感,谁就是矫情。谁讲崇高,谁就是虚伪。虚伪就像一把剑,高悬在你的头上,凡是一切愿意讲一点情调的人,讲一点雅兴的人,你都将被扣上虚伪的帽子。但我告诉大家,我还是要讲,好在我已经讲了二十多年了,我愿意在这里强调我的观点,是因为就是大家在媒体上看到的,文学出现了粗鄙化的现象,我想在座的同学,我在说粗鄙化这个词的时候,我想你们大部分可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曹文轩:那么中国文学有没有粗鄙化,这是一个假问题还是一个事实?我们那个系主任温儒敏先生到我家去,他说,文轩,能不能以你所在的当代文学教研室,开一个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就是关于粗鄙化的问题的一个研讨会,来讨论一下粗鄙化的问题,说明了粗鄙化是一个事实,许多人都已经感觉到,而且觉得粗鄙化这个现象已经非常严重了。《天瓢》固然与粗鄙化的文学走的是另一极,但是我并不是有意为之,拿《天瓢》来对抗什么。《天瓢》的美学背景是我的一贯,几十年就没有变化过,几十年就没有变化。要说它与粗鄙化有什么冲突,我觉得它也就是客观上的一种效果。其实我不能苟同的不是粗鄙,而是粗鄙化。因为“粗鄙”也是一种现实,也是一种状态,一个作家他有权利来写这种状态,有权利这样来处理现实。而且大家知道,一个即使高雅的人,他肯定也有粗鄙的一面。我有时候和朋友一起聊天的时候,会在我的讲话里边,也会出现一两个脏话,而且很难听,我觉得那个时候很过瘾,觉得生命像一团火,突然地一个火苗一跳,今天这个生命感就很强,我觉得这个也是有可能的,所以我说,粗鄙也是一种状态,而且世界上有许多作家,他就是写粗鄙的一面,他也是反映了这个社会的现实。我非常坦率地告诉大家,我反对“粗鄙化”,“化”是什么意思,“化”就是大面积的意思,就是差不多都折进去了的意思,也就是说,中国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作家委身于粗鄙的写作。当一本杂志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都将雅致、雅兴、优雅彻底扫地出门,而只是一脉相承的粗鄙的时候,大家想一想,难道这还不值得怀疑和疑惑吗?我想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同学,你可能还记得,里边有一个经典场面,这就是安德列公爵受伤躺在战场上,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他的国家被人占领了,他的未婚妻娜达莎被人勾引了,国家与爱情全部破碎了,万念俱灰,他觉得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那么这个时候,是什么东西拯救了他,不是国家的概念,不是民族的概念,是什么,是俄罗斯的天空,俄罗斯的草原、森林和河流。就是庄子所讲的“天地之大美”,是这个美使他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勇气。那么我就想问大家,是思想的力量大还是美的力量大,其实美是最具杀伤力的。
  可是非常有意思的是什么,在当下的中国,你不能谈美,你谈美你就矫情。全世界的作家都在谈美,但是中国的作家不能谈美,你不觉得这个语境,这个氛围是需要我们反思的吗?我们把一对概念混淆了,就是“丑”和“脏”。我们说这个人很丑,不等于说这个人很脏,我们把这个概念混淆了。另外,我们把另外一对概念又混淆了,就是虚伪和假。虚伪是一个道德品质的问题,假是一个必要的东西,就像现在,本来坐到这个地方,热不热,太热了,最好是赤膊,我可以吗,不可以。这就是假。这个假是必要的。大家想一想,当人类把第一片树叶第一次遮在他羞处的时候,假就已经开始了,文明就是从假开始的。而人类以后走向更高的文明,假永远是必要的。 
  在西方社会,在大众传播中的文学艺术,其主流部分是高雅的,代表西方主流艺术的,是维也纳的音乐会。这就是它的主流,它的精神标尺,它倒下来了吗?根本不曾有一时倒下来。大家再去看奥斯卡金像奖,看奥斯卡金像奖给了哪些电影,是《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阿甘正传》《克莱默夫妇》。为什么要给予这些电影,你看了这些电影里边有什么元素,那些元素都是古典主义文学艺术里边的基本元素:悲悯情怀,审美,英雄主义,崇高。这就是西方的主流艺术。当我们仰望这个极乐世界的时候,我们以为那个世界就是以反映粗鄙化为写作的指归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大家知道,中国的文学艺术从一开始就是以雅兴为基调的,《诗经》卷、《楚辞》——楚辞是非常浪漫而华丽的,然后唐诗、宋词、元曲,再到红楼。那么这一脉洪流都是流淌在雅兴的河床上的,潮起潮落,就没有离开过雅兴。离开过了吗?没有。中国古代文论有许多理论,比如说“性情说”,“意境说”,“性灵说”等等,都说的是一个雅兴。那么与西方相比,我们误读了西方,与传统相比,我们背弃了传统。这是我要讲的第二点。
  第三点,悲悯情怀。我觉得这个也是所谓的良好的人性基础之一。悲悯情怀,或者悲悯精神是文学的一个古老的命题,它肯定同时也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我甚至认定,文学正是因为它具有悲悯精神,并把这一精神作为它一个基本的属性之一,它才被我们称之为文学的。也才能够成为一种必要的,人类几乎不能离开的意识形态的。那么对于文学来讲,这不是一个其他的什么问题,它就是一个艺术问题,悲悯情怀就是一个艺术问题。我对现代派一向深表好感,因为是他们看到了古典形态之下的文学的一些种种限制,甚至种种浅薄之处。那么现代派决心要结束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时代,我觉得它有极大的合理性和历史的必然性。是现代主义文学或者说是现代形态的文学,大大地扩展了文学的主题领域,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形态的文学帮助我们获得了更深的思想深度。我们从一般的社会问题、人生问题、人类问题,走向了较为形而上的问题。我们开始通过文学来观看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这个基本状态的发现,是由现代形态的文学来帮助我们完成的。
  但是我们也看到现代形态文学兴起之后,文学已经不能再庇护我们,已经不能再慰藉我们,也已经不能再纯净我们,我们在那些目光呆滞,行动孤僻木讷的、冷漠的、对周围世界无动于衷的形象面前,以及直接面对那些阴暗潮湿的、肮脏的生存环境的时候,大家想一想,我们所有的是一种地老天荒的凄清与情感的枯竭。我在上面说到,古典形态的文学,始终把自己交给一个核心单词:“感动”。古典形态的文学做了数百年、上千年的文章,做的是什么文章?做的就是感动的文章。当简•爱重新回到双目失明已经一无所有的罗切斯特的身边的时候,我们体会到的是什么,是悲悯。当祥林嫂拄着拐棍沿街乞讨的时候,我们体会到的是悲悯。那么我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我不是想过多地去责怪现代形态的文学。你要承认,他的动机是人道的、是善的,它确实如我们上面所分析的这样,是揭露这个使人变得冷漠,变得无情,变得冷酷的社会与时代的,但是它的阅读效果是失败的。我再来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受,你是觉得这个世界更可爱了,或者说你觉得生命更有意义了,或者说你对生活更有勇气了,还是另外的效果?我真的不敢说。种种迹象表明,现代化进程并非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过程,并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过程,人类今天拥有的,由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是付出巨大代价的,其中情感的弱化就是非常突出的一例。那么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文学有责任在实践上,而不是在理论上做一点挽救性的工作,况且文学在天性中就具有这一个特长。它何乐而不为呢?好,非常抱歉,我已经讲完了,谢谢。
  主持人:这里还是有一些网友的问题想向您提问一下。她的名字叫做“卖火柴的小女孩”。她说,您一直都担任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能不能给我们来评价一下韩寒和郭敬明他们的作品,您为什么一直愿意给他们写序言?在您评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写的作品的时候,和您评价一个成年人写的作品的时候,用的是同样的标准吗? 
  曹文轩:不是同样的标准。我更愿意把他们看成是少年写手,而不是青年作家。那么这些孩子的写作能力是毫无疑问的,是非常非常地让我感到吃惊的。我常说一句话,我说,当你们在贬低这些孩子写作的时候,你应该想一想,在你有他们那么大岁数的时候,你写的什么。你比如说我,我小时候的作文已经是班上是很出色的一个孩子,但即使如此出色,我也不好意思把我当年的文章拿出来跟韩寒的,跟郭敬明的,跟现在80年代出生的那么多孩子写的作品相比。那么我的那个思想的那种单调,语言的贫乏,想象力的欠缺,使我在看到这些孩子的作品的时候,我只有汗颜。我就是非常坦诚地,非常坦率地,我告诉大家的一个实际情况,我想和我差不多大的同时代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拿出一篇东西来,现在敢和韩寒和郭敬明来叫板说,我的东西写得比你好。不可能,不可能。那么原因是什么?原因除了韩寒和郭敬明他们天生的那种灵性之外,我在许多场合讲过,80年代的这些写手们要感谢这个时代。这是一个什么时代?是语文生产力获得解放的时代。他必须感谢这个时代,不然你不能解释这个问题,为什么到了你这儿,你就写得好了呢,难道你比你的父辈进化了吗?没有,是因为这个时代进步了。这个时代就是用我的话讲,发生了一场革命——叫语文革命。这一场语文革命给我们中国所带来的那个好处,我觉得可能不亚于“五四运动”那一场语文革命,那一场语言革命所带来的好处。我觉得,郭敬明也好,韩寒也好,李傻傻也好,所有的这些孩子,我们还是应该为他们祝福,他们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写作,或者说有这么多孩子写作,对于一个国家,对于一个民族来讲,怎么也是一件好事。我曾经在许多场合讲过,一个政治家不会写一手好文章,你充其量就是一个政客。大家去看看,一流的政治家,从马克思、恩格斯,当然马克思不仅仅是政治家,是思想家,然后到了列宁,甚至毛泽东,大家都知道,他们都会写一手好文章,一手好文章。写好文章,不是说你一个作家需要做到的,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到的。
  主持人:好,谢谢。接下来请我们在座的同学来提问。
  提问:主持人好,教授好。我有两个问题,你刚才谈到就是中国现代文学,这种作家,他创作风格有一种这种粗鄙化这种倾向,然后我第一个问题是,就是您从作家的角度是否认为这种粗鄙化它的本质是由那个,就是受众来导致的,然后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中国古典文学就是一种大雅,就是雅文化。而现在呢,受众都是要求这种世俗的东西,它是否从俗到雅是周期发展的一种过程。谢谢。
  曹文轩:很不错的一个问题,我这么来解答这个问题。我觉得中国文学的粗鄙化的现象,我想一个是受众,可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是我觉得主要的责任还是在我们作家的身上。因为受众的目前的欣赏这个水平,其实是因我们作家他们的作品所导致的。从某种意义来讲,我们这些年的文学作品,培养了当下中国人的一种阅读的趣味,这个趣味已经到什么程度了呢,到用我的话说,打一个比方,看惯了写拉屎撒尿的作品之后,现在你把他领到了一片花地里边,他已经觉得不适应了。已经觉得不适应了,然后他会说你矫情,矫情,我今天还在课堂上讲,如果郁达夫活到今天,徐志摩活到今天,就用他们当年的语调,用他们当年的情感方式,用他们当年的格调来表达生活,他得到的评价肯定是矫情。我告诉大家,新时期的文学作品里面,光写上厕所的,我能一口气能说出十几篇作品来。我对我的一个学生讲,我说你写一篇论文,这个论文题目叫《新时期小说中的厕所意象》,我不知道这个趣味是怎么形成的,是我们读者自己就是这种需要,还是因为我们生产了大量的这种作品,然后养成了读者这样一个阅读习惯,而且这个习惯现在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你来一篇高雅的东西,他会说你矫情。我觉得一个是受众他的心理,因为这个社会的原因,他可能有这方面的需要,但是我觉得主要责任还是在我们作家身上。这个作家里面,理所当然地应该包括我。
  曹文轩:周期性的,我不认为有这样的周期性。因为从世界文学的范畴来讲,我也没有看到这个周期性。然后我从中国的文学史来看,我也没有看到这个周期性。但是有一点可以这么解释的,就是说中国文学目前的这个粗鄙化现象的严重,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两个字:报应。我不知道大家赞同不赞同我的看法,是“报应”。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的时代,但是我们还要非要去赞美它。这是非常非常虚假的,这是真正的虚伪。
  那么事情发展到今天,许多中国作家其实包括我在内,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逆反的心理,就是要把那样一个局面彻底地打碎。打碎的办法是什么,就是我们全然写粗鄙的东西,粗鄙的东西。所以对粗鄙化这个现象,我们可能要这么来说,就是说,它起到的作用也是非常巨大的,但是到了今天,我以为已经到时候了,就是说我们要完成的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那么这个时候,我们可能需要呼唤另外一种东西的出现,这就是雅文学,那些具有雅兴的东西的出现,我想这么来看待,是不是对的,是不是合理的?
  主持人:谢谢。最后呢我想请曹先生用一句话来结束您今天的演讲。
  曹文轩:我没想过这一句话。这样,我说这么一句话吧:文学小,世界大,世界小,文学大。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曹先生今天在演讲当中呢,一直是在我们强调美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我们也非常感谢曹先生在今天的演讲当中,让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美的熏陶,再一次感谢您的精彩演讲,也感谢我们在座的中国传媒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们,下周同一时间《世纪大讲堂》我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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