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进大观园”喜剧效应的心理分析

作者:翟应增  时间:2010/1/2 21:52:10  来源:yjh 转发  人气:9305
  刘姥姥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一个角色,在整个《红楼梦》人物画廊中,她仅仅是一个次要角色,戏份不多,但她的三进荣国府却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二进荣国府,她在大观园里的一番滑稽搞笑的“表演”,给高门深院的贾府带来了欢声笑语。刘姥姥因其鲜明的性格魅力留存在读者的脑海中。
  从读者接受角度来看,刘姥姥这一人物喜剧性的实现,有着深刻的心理基础。从小说文本建构角度来看,小说喜剧逻辑的展开是有层次的,构成了情节的波澜起伏,而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则将简单的滑稽搞笑推到了荒诞甚至悖谬的境地,造成了极强的反讽效果。
  一、“刘姥姥进大观园”喜剧效应的心理基础
  在《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节设置和场面描写为什么会引人发笑?要深入领会这一点,离不开对人的心理的分析。
  首先,从接受者的心理感受来说,刘姥姥的出错、出丑,使我们因其丑陋、村俗、少见多怪,意识到“对象的低下和荒唐”,从而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五章中写道:“喜剧的模仿对象是比一般人较差的人物……可笑的东西是一种对旁人无伤,不至引起痛感的丑陋或乖讹。”霍布斯也有类似的阐述:“笑的情感不过是发现旁人或自己过去的弱点,突然想到自己的某种优越时所感到的那种突然荣耀感。”
  当然,我们对刘姥姥的这种心理优越感,并不是由于她人格低下或性格有缺陷,恰恰相反,《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倒是一个纯朴、善良且有侠义心肠的可爱形象,我们对刘姥姥产生心理优越感,主要是基于物质和文化上的优越感。
  曹雪芹在小说里称刘姥姥“有些见识”,刘姥姥女婿的祖上也做过京官,到了刘姥姥女婿这一代,家里虽有田,但也要自己耕种。从这些描写看,刘姥姥女婿家在经济上只比一般无地的农民好一点,刘姥姥也就是一个村野老妪而已。所以,一进到钟鸣鼎食的贾府,经济上、物质上、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必然显现出来,比起贾府的精致、优雅、富足来,刘姥姥难免显出粗鄙、村俗与少见多怪来。也因此,当刘姥姥对贾府精心腌制的茄子啧啧称奇的时候,当刘姥姥把鸽子蛋误认为小巧的鸡蛋的时候,当刘姥姥把省亲别墅的牌坊当做庙宇倒头就拜的时候,读者不知不觉地用贾府众人的眼光去审视和打量她,也难免跟着贾府上下,一同忍俊不禁起来。
  其次,从刘姥姥的插科打诨、滑稽搞笑的言语动作来看,曹雪芹有意识地在情节和场景上采用错位的设计,使刘姥姥置身于贾府这样一个陌生的异质环境里,使人物与环境间造成一种不一致、不适宜、不和谐的乖讹感,从而引人发笑。正如叔本华所说:“笑不过是人们突然发现在他联想到的实际事物与某一概念之间缺乏一致性而导致的现象,笑恰好是这种鲜明对比的表现。”
  刘姥姥进大观园,向富贵温柔的大观园吹进了一股质朴的乡野气息,刘姥姥食量“如牛”,喝茶只会“牛饮”,张口闭口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的俗语,行动举止一点也不文雅秀气,这样一个村妇,夹在一群贵族太太小姐公子哥儿中间,还要在惯于吟诗作对的公子小姐面前行文绉绉的酒令,自然与大观园的环境格格不入。在这里,村妇与贵族、鄙陋与精致、粗俗与文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实际上,与其说刘姥姥的言行滑稽搞笑,还不如说是在大观园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刘姥姥言行的乖讹之处被放大了。
  二、“刘姥姥进大观园”喜剧逻辑的多层次统一性
  曹雪芹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艺术描写,绝不仅仅是为博取读者一笑这么简单。实际上,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喜剧逻辑的展开具有多层次统一性的特点(这里所说的喜剧逻辑,指喜剧演绎推进中所遵循的心理逻辑)。
  首先,喜剧逻辑的演绎推进张弛有度,层次分明,与读者阅读时的心理节奏相适应。
  曹雪芹在叙事节奏的掌控上非常老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情节主要集中在《红楼梦》第三十九回至四十一回。在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带着新鲜的瓜菜,到贾府表示感谢,恰遇贾母询问,于是得以与贾母叙谈,这时,曹雪芹主要突出了刘姥姥语言的“趣”与“奇”:“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而刘姥姥也善于迎合:“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这里的一些叙写,实际上都是为下文笑声高潮的到来做铺垫。
  小说第四十回晓翠堂上第一次开宴中,刘姥姥照凤姐和鸳鸯的安排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然后鼓腮不语,引得贾母、宝玉、黛玉等人狂笑不止,这是小说中笑的第一次高潮。康德指出:“笑是一种情感激动,起于高度紧张的期望突然被完全打消。”这里,众人的狂笑表现为紧张感的突然释放,是人们在极度松弛状态下的生理和心理反应,非常符合笑的辩证法。文雅含蓄惯了的贾府上下一干人等,听到刘姥姥高声大气地讲出一番恶俗的话,以及看到“鼓着腮不语”的表情,自然是大感意外,也难怪湘云会笑得喷饭,黛玉会笑得岔气…… 
  在这次高潮前,曹雪芹先铺写刘姥姥的两次搞笑言行:第一次写凤姐“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结果“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第二次写前往潇湘馆的路上,刘姥姥走土地,琥珀拉着让她“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刘姥姥刚说完“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就脚下一滑,“咕咚一跤跌倒”,引得“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接下来穿插写众人游潇湘馆和介绍“软烟罗”,最后才写宴会上刘姥姥的高潮性致笑表演。类似的写法也出现在下文:在缀锦阁吃酒行令,刘姥姥本色通俗的酒令再次激起众人的大笑,之前穿插写探春、宝钗的房间;刘姥姥醉卧怡红院前,穿插介绍了大观园中妙玉所居的栊翠庵。每次高潮之前,用笔行文相类,作者为什么这样叙写呢?
  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这样的情节设置和叙事处理,恰恰在阅读者的心理上起了一种缓冲的作用,避免了阅读的单调感和疲劳感,又能不断保持阅读的期待感,在高潮来临时与作品人物一起开怀畅笑。曹雪芹为了把笑的高潮效果写足写透,不断地极力铺垫和蓄势,在情节的安排、分寸的拿捏上,非常符合喜剧的心理逻辑。刘姥姥在第一次宴席上的言行和表情,对大观园的众人而言是一次极大的意外,是紧张感的突然落空,对读者而言则是积累起来的阅读势能的突然释放。可以说,作品喜剧逻辑的演绎推进张弛有度、层次分明,与读者阅读时的心理节奏相适应。
  其次,喜剧逻辑的多层次展开与《红楼梦》的整体意境相统一。曹雪芹将简单的滑稽搞笑推到了荒诞甚至悖谬的境地,于喜剧之中显出悲剧的意味来,与《红楼梦》整体的悲剧意蕴相协调。
  在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之前,刘姥姥的插科打诨让人忍俊不禁,气氛是轻松的、欢快的、俏皮活泼的,颇有几分轻喜剧的风格。刘姥姥一路走去,给大观园带来了欢声笑语,虽有几分村俗,却无伤大雅。此时的贾府还维护着表面的繁荣,危机并未显现,刘姥姥的出现,无异于锦上添花,也与此时小说的整体氛围相协调。
  但是,曹雪芹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叙写,绝不仅仅是把刘姥姥描绘成一个“女篾片”,只是为了供大观园里的人们取乐,或者博取读者一笑而已。刘姥姥醉卧怡红院的描写,是最具才情的一笔。小说里是这样描写的: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桶子,就听的鼾驹如雷。忙进来,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
  试想,在游栊翠庵的时候,黛玉讥刘姥姥为“牛饮”,妙玉因厌嫌而命人将刘姥姥喝过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搁在外头”弃掷不用,如果她们得知大观园里众人瞩目的焦点——宝玉的卧房竟然被一村妇弄得“酒屁臭气”熏天,会作何感想?也难怪脂砚斋在本回总批批注道:“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
  曹雪芹最初在营构刘姥姥进大观园并醉卧怡红院的情节时,也许正如脂砚斋所言,是出于让“纨绔公子”引起“可不慎哉”的警戒的目的,但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于将简单的滑稽搞笑推到了荒诞甚至悖谬的境地,造成了极强的反讽效果。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使其二进荣国府的喜剧效果得到了升华,我们仿佛看见曹雪芹睁着一双洞察世相的眼睛,冷眼旁观:谁捉弄谁呢?当贾府树倒猢狲散,死的死,亡的亡,到底该嘲弄谁呢?是遭劫的妙玉,还是尖刻的黛玉?是烈死的鸳鸯,还是临终托孤的凤姐?曹雪芹的高超,就在于在一片喜乐融融的氛围之中,通过刘姥姥醉卧怡红院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笔,于喜剧之中显出悲剧的意味来,这才是大手笔,这,也与《红楼梦》整体的悲剧意蕴相协调。
  《红楼梦》作为我国古典小说艺术的典范性作品,不仅以悲剧的深刻见长,其喜剧艺术,同样堪称高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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