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个“半旧”看贾政
作者:下关一中 段滢 时间:2008/3/26 21:05:58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1742
……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短短一段文字中,一连出现了三个“半旧”。在极尽描写贾府金壁辉煌、气派不凡、礼数繁琐的一章里,这三个“半旧”仿佛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不得不让人费一番思量。
因为顶了个“封建卫道士”的帽子,贾政在世人眼中一向是不太招认喜欢的角色。不过,在贾府的男主人中,在荒淫无度、纸醉金迷的贾赦、贾珍、贾琏中,贾政该算是一个异数。
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有一些描写似可为这三个“半旧”作注:
贾政笑道: “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
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 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
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
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 。”……
贾政的这些看法,虽然并不新鲜,甚至还有些陋俗(在宝玉对稻香村“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的议论的比照下),但除了他,贾府其余的男主人可否流露过?“归农”云云,何曾见于贾赦、贾珍、贾琏之口?在这段文字中他就两次流露对“富丽”的嫌恶,整个贾府中,只有宝钗、元春(倒是父女同心了)等寥寥的几个持有类似的见识。如此看来,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府,贾政的确是特立独行的。
贾政骂宝玉不懂清幽气象的好处,究其根源是宝玉“不读书之过”。这个教训虽然错了,但表示出:贾政的品味来自书本的培养。中国文化尚简不尚奢,在无数典籍中皆可找到证明。比如《论语》中就有很多论述涉及:
礼,与其奢也,宁俭。(八佾)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
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述而)
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
将儒家经典《论语》作为贾政所读书的代表,应该是不错的。《论语》中随处可见的对安贫乐道的推崇和对富贵的不以为然,也可作为中国文化在这方面的代表看法。“酷喜读书”的贾政,虽处钟鸣鼎食之家却崇尚简朴,也就不奇怪了。
读书多、修养高的人较文化素质低者朴素,这在《红楼梦》里表现了不止一次。例如,满腹诗书、才学不凡的宝钗,打扮朴素(“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髻儿……薛姨妈道: ‘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房内陈设朴素(“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 衾褥也十分朴素。”);贵为皇妃的元春游幸大观园,“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反之,大字不识几个的王熙凤则是“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贾珍为秦可卿办丧事,“恣意奢华”……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是这样介绍贾政的:“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而其他人则是:“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 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贾赦、贾琏在这一回里虽未提及,但由后来的表现可见,也不是读书的。因此,在一群男主人当中,贾政自然是品味较高。
贾政的文化修养与品味,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里得到充分的展现。红学家舒芜先生对此有专文论述,恕在此不拾人牙慧。
“酷喜读书”的贾政,除了有修养有品味之外,另一表现是有思想有见识。《红楼梦》“盛极而衰”“万事皆空”的主题,作者借几个人表达过,一是秦可卿,一是尤三姐,一是探春,一就是贾政。(宝玉和黛玉虽有类似的想法,但更多是针对青春与爱情不能持久的伤感,还未能达到对整个家族的兴衰进行反思的程度。)秦尤二人死后显灵,分别对凤姐和尤二姐作了一番指点警诫,有明显的作者牵合安排的痕迹,并不真能代表她们有这种思想。那么,真正有此见识的就只有探春和贾政二人了。探春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里曾说: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 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至于贾政的类似见识,则在《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一回里表现出来: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 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探春是作者极力赞扬的一个人物,而与探春有同等见识的,不是别人,正是贾政。由此可见,作者对贾政确是另眼相看的。贾政绝不该与贾赦贾珍等相提并论——如一些为了突出宝玉之特异的文章所言。
那么,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贾政,在家里的处境是什么样呢?一个有点觉悟的人,面对一个昏昏沉沉的世界,必然是痛苦的。在整个贾府,真正谈得上有巨大深沉的悲哀的人不多,除了宝玉黛玉,就是探春和贾政了。探春作为小辈,又是女儿,所虑还有限,而贾政是当家男主,他的责任和忧虑就大了。老祖宗是装聋作哑只管享福的,贾赦贾珍贾琏一味放纵骄奢,早已腐烂到骨头里,凤姐只以聚敛私财为务,哪一个曾将家族的兴衰荣辱放在心上?哪一个曾担心这座大厦是不是有一天会倾倒?贾政的忧虑,在《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回里表现得最充分。当他听说金钏投井死了的时候,又惊又气:
贾政听了惊疑, 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
贾政认为“我家从无这样事情”,他不知道,在此之前,因为亲人们的荒淫毒辣,已经送了秦可卿、贾瑞两条人命了(且不提冯渊、张金哥及守备之子)。这自是他受蒙蔽之故,但一旦察觉,反应之强烈,立刻生出“执事人”“暴殄轻生”的忧虑,并能联想到家族声誉,整个贾府恐怕唯此一个。
处在这些昏聩的当家者中间,贾政不能说不是独力难支的,何况他的特长是读书,实在也有心无力。
他唯一的希望就在宝玉了,偏生宝玉又是“潦倒不通世务”“富贵不知乐业”“于国于家无望”的一个“孽根祸胎”。期望越大,焦虑就越重,所以他才会用“下死手的板子”痛打宝玉,并说出那些“上纲上线”的话来:
“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
周汝昌先生提到一篇论文,观点是:琪官实际涉及忠顺王和北靖王之间的斗争,贾政眼见宝玉卷入,有大祸临门的危险,才大惊失色,怒不可遏,说出“弑君杀父”这样的话来。这个观点,正验证了贾政对家族命运的无比关切和忧虑。打宝玉这一回,正是这种关切和忧虑的最集中、最高潮的表现。
但一面是“光宗耀祖”,一面是父子关情,贾政内心是非常痛苦的: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 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而且他的痛苦无人理解,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在内:
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 贾政无立足之地。"
贾政这个人物,在整部《红楼梦》中,究竟有何意义呢?不难看出,曹雪芹要告诉我们的是,贾家的衰败,乃是无可挽回的必然,即便是家族的核心统治者中有贾政这样有觉悟有见识的“正人君子”,也拯救不了江河日下的贾府。
三个“半旧”,是曹雪芹在全书中第一次对贾政的正面表现。在这个使用了三次的词语中,贾政丰富的修养、见识和复杂的焦虑、无奈,初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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